清晨六点半,黄平老车站的汽笛声撕开了薄雾,青石板路还泛着潮意,卖糯米饭的阿婆掀开蒸笼,米香混着油茶香钻进鼻腔,候车厅里早已挤满了人——背着背篓的苗族阿妈、攥着学生证的少年、拖着行李箱的背包客,还有几个扛着锄头的村民,他们或低声交谈,或望着窗外发呆,都在等那趟开往镇远的汽车。
车轮碾过的寨与桥
七点整,一辆涂着绿漆的中巴车“嘎吱”一声停在站前,司机老杨跳下车,拍了车头:“都上车啦,镇远还早!”他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,开这条线二十年了,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沿途有多少个弯、几棵老樟树。
车门“吱呀”打开,人群像潮水般涌上,车里的空气是混着汗味和烟草味的,但很快被窗外的风景冲淡了,车子出县城,沿着㵲阳河的支路蜿蜒而行,路两旁是连片的稻田,稻穗刚抽穗,被风拂起层层绿浪,偶尔有穿靛蓝百褶裙的苗族妇女蹲在田埂上拔草,头上的银饰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光,像撒在绿绸上的碎钻。
“过了这个寨子,就到重安江大桥了。”老杨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,顺手拧开了收音机,本地的花灯戏咿咿呀呀地响起来,正唱着“黄平的泥哨吹得脆,镇远的青龙洞好风光”,车子驶上重安江大桥,桥下江水碧绿如玉,几艘竹筏悠悠漂过,筏上的老汉戴着斗笠,手里握着长竿,看见我们的车,便举起竹竿挥了挥,像是在和老杨打招呼。
“你看那桥,”邻座的大娘用方言对身边的孙女说,“我年轻时这座桥还是木头的,走上去咯吱响,现在多结实,水泥的!”她的孙女梳着冲天辫,正把脸贴在玻璃上看桥下的漩涡,听到这话,转过头问:“奶奶,你坐车来镇远要多久?”“以前啊,天不亮走,走到天黑才到,现在一个钟头就够了!”大娘笑着说,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菊花。
车厢里的光阴碎片
车厢是个流动的小社会,藏着无数个短暂相遇的故事。
后排两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正对着手机地图比划:“导航说青龙洞那边有家网红米粉店,我们到了先去打卡!”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男孩推了推眼镜:“我查了,那家酸汤粉用的是镇远道地的朝天椒,辣得过瘾!”他们叽叽喳喳地计划着行程,像两只刚出笼的麻雀,对即将抵达的古城充满了新鲜感。
中间坐着位穿苗绣马甲的老爷爷,手里攥着一个褪色的布包,布包上绣着蝴蝶妈妈的花纹,他望着窗外的梯田,眼神飘得很远,旁边的年轻人忍不住问:“阿公,您去镇远做什么?”老爷爷回过神来,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:“去看我姑娘,她嫁到镇远三十年了,每年我都去住几天,坐这车,坐了半辈子咯。”他从布包里摸出几个用油纸包着的糯米粑粑,“刚出锅的,甜的,你们年轻人尝尝。”年轻人接过,咬了一口,糯米软糯,馅是芝麻糖,甜得发腻,却带着一股暖意。
司机老杨一边握着方向盘,一边和乘客闲聊:“前面那个弯叫‘九道拐’,车子开过去要打方向盘三圈,以前走夜车,司机都怕在这儿翻车。”他指了指窗外一个急弯,路边的崖壁上长着几丛野刺梨,黄澄澄的果子挂在枝头。“过了九道拐,就能看见镇远了——㵲阳河绕着古城转,像一条绿腰带,青龙洞就挂在悬崖上,那才叫一个奇观呢!”
古城在望,心已抵达
车子爬上一个坡,窗外的景色忽然变了,稻田少了,取而代之的是青砖黛瓦的吊脚楼,顺着山坡层层叠叠地铺开,像一幅水墨画,远处,一座石拱桥横跨在㵲阳河上,桥上人来人往,桥下是缓缓流淌的碧水,阳光照在河面上,波光粼粼,像撒了一把碎金。
“镇远到了!”老杨踩下刹车,中巴车缓缓停在新车站门口,车门打开,人群像退潮般散去,大学生们背着包冲向古城,老爷爷提着布包,步履蹒跚地走向公交站,年轻人们则站在路边,举着手机对着远处的青龙洞拍照。
我站在车站门口,回头看了看那辆绿漆中巴车,它正准备掉头,准备返回黄平,车身上沾着一路的尘土,却像一位沉默的老友,载着无数人的故事,在这条山水间的小路上,来来往往,从未停歇。
或许,从黄平到镇远的汽车,不仅仅是一段路程的连接,它载着岁月的变迁,从木桥到水泥桥,从泥路到柏油路;载着人间的烟火,从阿婆的糯米饭到老爷爷的糯米粑粑;载着对远方的期待,从大学生的打卡清单到老爷爷探亲的脚步,它在这片土地上碾过的每一条痕迹,都是时光写下的诗行,而镇远的古城,便是这首诗最温柔的结尾。
夕阳西下,㵲阳河的水被染成了金色,古城的灯笼一盏盏亮起,我知道,那辆从黄平开来的汽车,明天清晨,还会带着新的故事,再次驶向这片被时光眷顾的土地。